大多数时候，杰弗里·萨克斯（Jeffrey Sachs）都是笑容可掬的，可当他提到美国政府、西方霸权、俄乌冲突和可持续发展等问题时，表情就会严肃起来。
萨克斯早早就成了“明星学者”。29岁那年，他因“休克疗法”经济方案成功解决玻利维亚、波兰的通货膨胀问题，名噪一时。（注：休克疗法是指国家突然主动放松价格与货币管制，减少国家补贴，快速推进贸易自由化，常伴有国有资产大规模私有化的经济措施）。彼时，这位出生在美国密歇根州汽车城底特律的年轻人，已是哈佛大学最年轻的正教授。
但他的“休克疗法”在俄罗斯遇到“滑铁卢”。有人替萨克斯辩解称，俄罗斯没有真正“休克”，顶多是“半休克”，没有放开重要的能源价格，半年后才缓慢推进国企私有化，并很快恢复了对国企的补贴。
“我当时希望美国政府在财政上帮助俄罗斯，但美国更关心的是战胜俄罗斯。”萨克斯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原因，似乎将其归因于外部经济援助的失败。
之后，萨克斯致力于大力募资解决非洲贫困与落后。《时代》杂志将萨克斯的著作《贫困的终结》登在封面。21世纪初的萨克斯常说，如果每年给他2000亿美元，他就能“完全消除极端贫困”。一些经济学家批评，他的扶贫计划过于激进。
近年来，萨克斯的地缘政治观点更加鲜明：亲俄、亲华、反美。“美国是愚蠢的”“美国政体是腐败的”“美国已经是一人政治”等批评多次出现在萨克斯与南方周末记者的对话中。他多次在公开文章和演讲中直接批判欧美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不平等关系。对于中美贸易战，他会谴责美国的霸权主义、单边主义行为。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后，萨克斯多次谴责“北约东扩是俄乌冲突的根源”。
上述言论在欧美国家颇为刺耳，一些论坛、机构并不敢邀请萨克斯前去演讲。《纽约客》等美媒记者会与他辩论，甚至列举出萨克斯的“历史错误”。
2025年3月，萨克斯访问北京、出席中国发展高层论坛、博鳌亚洲论坛。每场小组讨论结束后，他都会被围得水泄不通。“上个月我看了无数你的视频，太精彩了。我曾在布什总统内阁工作，下午我们会在同一场小组论坛发言。”在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后，美国前商务部长古铁雷斯立刻上前与萨克斯寒暄。
萨克斯呵斥“美国的双重标准”，强调“中国经济增长是世界的礼物”，相信“互利共赢的全球化”，作为西方极具影响力的主流知识分子之一，萨克斯的直言不讳，也许就是他的一种勇气。
2025年3月24日，杰弗里·萨克斯在中国发展高层论坛的专题研讨会最后一个发言，他列举出臭氧层空洞的例子，呼吁各界重视气候变化问题。 图/顾月冰
以下是南方周末与杰弗里·萨克斯的对话：
美国政府成了“一人统治”？
南方周末：几天前，你在中国人民大学的讲座中提到，特朗普政府是“一人统治”（one-person rule）。之前，特朗普将自己奉为国王“（King）”，外界评论，特朗普建立了一个“新罗马帝国”（New Roman Empire）。你如何看待这届美国政府？
萨克斯：美国现在没有系统性的治理。我们是由一个人作出的行政命令，但美国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国家，不能由一个人来统治。
南方周末：你如何评估埃隆·马斯克在特朗普政府中的角色？马斯克什么时候会与特朗普分手？
萨克斯：我会称埃隆·马斯克是美国“总理”。很奇怪，美国宪法中并没有总理一职，但马斯克却是目前最接近“总理”功能的人。
美国的体制非常特殊。正如我之前提到的，美国有着非常腐败的政治体制，这是美国最大的失败之一。比如2024年11月美国大选花费了约160亿美元，竞选资金主要由美国顶级富豪支付。马斯克是美国最富有的人，也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据公开净资产统计，马斯克在特朗普竞选过程中花费了大量资金。他还说过，将花更多的钱打击任何公开反对特朗普的共和党国会议员。
基本上，马斯克强行推动了共和党议程。政府政策不应由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来决定，应该基于理性、明确的目的、分析、审议和立法。但美国政治并不是这样运作的。
美国的政治体制正处于深刻的危机中，它是一人统治，不是基于审议，也不是基于法治，而是基于金钱与富豪。这样的政体是行不通的，它正在失效。
南方周末：马斯克的权力太大了。那么，国务卿鲁比奥在特朗普内阁中的地位有没有被弱化？
萨克斯：现在是特朗普作出行政命令，而围在特朗普身边的人，他们的决策往往是不可预测的，不是基于治理系统的。马斯克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白宫的每日决策过程都显得有些混乱，且不可预测。
南方周末：你有没有关注到近日特拉斯在美国国内被砸。砸车事件是否反映民间对马斯克的不满？
萨克斯：马斯克已经成为美国社会的两极化人物，但特斯拉面临的真正挑战来自中国比亚迪和其他公司，而不是砸车事件。特斯拉处于竞争异常激烈的市场，它必须以具有竞争力的价格和高质量的汽车来提高销量。
欧洲应直接对话俄罗斯
南方周末：上个月你在欧洲议会呼吁欧洲需要保持独立的外交政策，震惊了欧洲和世界。你认为，欧洲政客们在多大程度上会接受并听取你的建议？
萨克斯：我曾向欧洲议会的议员们建议，欧洲需要保持独立、真正的欧洲外交政策。过去三十年，欧洲基本上都是按美国的要求行事。这种情况已经有所改变，现在欧洲更多地讨论战略自主权，更多地讨论建设欧洲防务系统等，这些我认为是好的。
但我不认同的是，当前欧洲表态中充满了恐俄言论（russophobic talk）。换句话说，欧洲领导人一方面说“我们要更加独立于美国”，另一方面，他们在对俄表态时非常负面、好战（warmongering）。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俄罗斯是欧洲的邻国，是一个强大的国家，欧洲需要的是外交，需要的是经济关系，而不仅仅是仇恨言论。仇恨言论不应该成为世界上任何政治家的讲话内容。政治家应该寻求互利共赢。
我认为，欧洲将会朝我建议的方向前进，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会追求更多的欧洲战略自主。但我希望欧洲也能采取我推荐的第二部分，那就是更多的外交。这一点在当前的欧洲语境中依然缺失。
我曾建议欧洲领导人，不要去乌克兰，要去俄罗斯，去和你们的对话方谈判。是的，你可以访问乌克兰100次，但那不会结束战争。只有去莫斯科，才能结束战争。而目前欧洲领导人似乎不知道如何做这件事。他们要么感到害怕，要么感到困惑。有的国家认为，必须通过煽动战争来动员公众。但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错误。
欧洲的政治家们应该去莫斯科，与普京总统、拉夫罗夫外长等俄罗斯方面的对话人交谈，这样和平才会来到欧洲大陆，这对欧盟是一个巨大的好处。
南方周末：俄乌冲突将如何走向终局？
萨克斯：俄乌冲突很快就会结束，因为美国不再愿意继续这场冲突。我将这场冲突归因于过去35年的美国单极行为。这一观点在美国和欧洲不被接受。
但说实话，我35年前就在俄罗斯，并且一直在观察。我目睹了美国的挑衅，我也提到过，美国承诺不扩展北约，但它扩展了北约；美国加入了反弹道导弹条约，但随后单方面放弃了这个条约；美国发动了几场基于虚假借口的战争，例如伊拉克战争、2011年推翻阿萨德政权的行动、推翻卡扎菲的战争；美国促成了2014年的乌克兰政变；美国反对执行《明斯克协议》等，这些都成为战争的主要原因。
除美国、英国和欧盟外，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并不以美国的方式看待这场战争。世界其他地方认为这是场不必要的战争，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如果美国没有这么单边和好战，战争本是可以避免的。
我还要补充一点，这场战争在2022年4月15日是可以通过协议结束的，这个协议我已经读了很多次，是在伊斯坦布尔进程中提出的，而时任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和美国官员去了乌克兰，要求它们不同意中立政策。鲍里斯·约翰逊后来表示，这场战争是为了保护西方霸权。
我不想要一场关于西方霸权的战争，而希望是全球合作。如果我们把这场战争看清楚，并知道它如何结束，那么关于中国或任何其他国家的指责是根本没有意义的。这是一场本可以避免的战争。
2025年3月26日，美国经济学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杰弗里·萨克斯（Jeffrey Sachs）在一场高端对话会后被参会嘉宾和媒体围住合照。图/顾月冰
美国要推动孤立主义，就随他们去吧
南方周末：你因为“休克疗法”早早成名，但后来“休克疗法”在俄罗斯应用失败了。你当时是什么心情？
萨克斯：我提出过美国可以帮助俄罗斯的方法，但美国政府并没有支持我的建议，这是非常遗憾的。我曾有一些想法，如何在财政上帮助俄罗斯，但美国当时更关心的是战胜俄罗斯，而不是帮助俄罗斯。现在，随着我从美国政府档案中了解到更多细节，我看到美国政府当年的做法是多么错误。
南方周末：“休克疗法”在俄罗斯的失败，是你后来转向可持续发展的主要原因吗？
萨克斯：不，我的经济建议取决于具体情况。可持续发展是一个原则、一种理念，我们应该将经济、社会、环境与和平倡议结合起来。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具有全局性视角的主题，我们应该持有一种全面的看法。
南方周末：特朗普在社交媒体Truth Social上提到，美国政府将在4月2日正式实施“对等关税”（reciprocal tariffs），向关税和非关税壁垒较高的国家和地区征收相应关税。在新一轮关税战下，中国应该如何回应？
萨克斯：美国对自己的经济管理不善，我感到很难过。其实，美国加关税不会伤害到中国，中国的对外交往面向全世界，而美国只占世界人口的4%，这就是说，如果美国愚蠢到与全球其他地区断绝贸易关系，中国会智慧地与全球其他地区开展广泛的贸易。这将是中国与世界其他地区的互利共赢。
中国需要告诉世界：中国持续开放，致力于（维护）世界贸易组织下的国际贸易规则。不过，美国要推动孤立主义，那就随他们去吧！这不会改变中国与世界的互动方式。当下美国的行为只会让自己被孤立，从全球伙伴关系、全球领导力中被排除在外。但美国犯错不会破坏全球体系，我们可以和世界上其余的96%的人口合作，确保世界稳步前进。就算没有美国，世界也会继续前进。
南方周末：3月27日的头条新闻是特朗普宣布对进口汽车加税25%。对此，你有新的评论吗？
萨克斯：这会让美国的汽车产业失去竞争力，抬高美国消费者的价格，也意味着中国将在全球电动汽车市场占据主导地位，这是一个错误的政策。
抬高关税无法解决美国的财政危机，美国政府的财政支出远远超过收入。美国的财政赤字大约占GDP的7%，美国GDP大约是30万亿美元，支出缺口大约为2万亿美元。
为什么会有这种缺口？因为美国政体腐败，两党都倾向于为富人减税，他们既不能，也不愿意削减支出来平衡预算。此外，政府每年约花费1.5万亿美元用于军事、安全相关支出，这笔支出是无法收支平衡的。
特朗普政府主要是为富人减税，更具体地说，一些富人的减税政策即将到期，他们希望延长这些减税政策。而延长富人减税政策的费用是非常昂贵的。他们没有办法解决赤字问题。他们讨论通过削减最贫困美国人的医疗保健来填补这个赤字。这是一个相当残酷的过程。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特朗普的贸易政策？
萨克斯：特朗普是一个贸易保护主义者。我和许多人都认为他的贸易政策是错误的，这会让美国变得更贫穷、失去竞争力，长远看会损害美国经济。但特朗普坚信这一点。他的贸易政策不是特定某个特定顾问的作用，而取决于总统本人的观点。
南方周末：一些美国官员和学者认为，中国的进步对美国带来负面作用，你怎么看？
萨克斯：中国经济的增长对美国也有好处，这是一个双赢的时期。不幸的是，许多美国政客认为，这是零和游戏，中国的进步对美国带来负面作用，这种想法非常自私且不正确。
南方周末记者 顾月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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