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说——
在传统深处汲取营养
李修文
最早读元杂剧,是在我的写作生涯刚开始的时候。彼时的我,受到元杂剧中诸多“故事新编”的影响。在这些戏中,多少豪气干云的好男儿,经受着日常生活之苦;多少奇女子,辗转于漫天风尘中无法解脱。他们驱使着我,在最早的一批中短篇小说里写下我心目中的花木兰、“刘关张”乃至李清照。其后多年,我远离了它们,直至有一年,在甘肃庆阳的山梁上,听到一出名叫《紫云庭》的秦腔。这不是新戏,而是以元杂剧的本子打底的,戏中的女主人公,那个无奈堕入风尘、名叫韩楚兰的女子,一开场就唱道:“我勾栏里把戏得四五回铁骑,到家来却有六七场刀兵;我唱的是《三国志》先饶十大曲,俺娘便《五代史》续添《八阳经》。”倏忽之间,我被震慑了,这一字一句,是多么准确啊!铁骑与刀兵,说的是女儿身包裹的男儿心,而现实却是,她不得不按照行规,先唱了“十大曲”,再唱《八阳经》。其实,此处的戏文,又何尝不是戏台之下所有观众心底里的声音——我想上天入地,现实却令我困于一隅,给我一座戏台,我也可以劈山救母和过五关斩六将,而现在,无数个深陷于养家糊口中的“我”却只能在这唱腔与戏文里悲从中来。
我又开始读起元杂剧,在传统深处汲取营养,读得越多越意识到,关汉卿、白朴和马致远们所写下的那些面孔和处境,并未从我们身边远去。只因为,自始至终,他们都和他们时代的普通百姓生活在一起。在《秋胡戏妻》中,罗梅英性格明亮又泼辣,当母亲劝她改嫁,她当即驳了回去:“则我那脊梁上寒噤,是捱过这三冬冷,肚皮里凄凉,是我旧忍过的饥,休想道半点儿差迟。”可是,当她回到自己的桑园,正在生长的满目春色却令她在瞬间里爱上了自己的生活:“俺只见野树一天云,错认做江村三月雨。”在《勘头巾》和《潇湘雨》中,女主人公最终获得的正义,往往并非事情发展的必然,而是出于巧合。在诸多被后世人们认作是叙事漏洞的地方,我却屡屡读出了剧作家们的不忍。他们深知,戏台上的人物必须有去处,必须有避风港。
一切其实都是从剧作家们的自身命运开始的。那时候,剧作家是普通百姓的同路人,你即我,我即你,观看与想象都消失了,当他们再拿起笔来,“人习其方言,事肖其本色”的苦心,“境无旁溢,语无外假”的质地,真正得以诞生。他们笔下的主人公,无时不在抗争,他们对此抱有罕见的信心,即抗争一定能够赢得最终的胜利。是的,只要六月飞雪,长城被孟姜女哭倒,包公梦见被蛛网困住的蝴蝶,那些走投无路的人就没有真正被击倒、被抹消。
从关汉卿身上,从更多的元杂剧身上,我也获得一个写作者如何在今天去写作和生活的启示:必须找到可以证明自己能够与普通人并肩同行的信物。在我看来,这件信物,其实是诚实——对,元杂剧里最令人惊艳的就是那个诚实的世界。这让我想起普希金在论及拜伦和莎士比亚时所说:“莎士比亚是个什么样的人,总共只能理解一种性格的悲剧家拜伦在他的面前是多么渺小,而拜伦只把自己性格的某些特点分配给他的主角。”
(作者系湖北省作协主席)
文学评论家说——
新诗的“悟读”
罗振亚
按照接受美学的原理,所有诗歌文本都如同维纳斯的断臂一样,严格意义上只能说是艺术的半成品,唯有通过读者的阅读、理解与审美再造,其价值才能最终得以实现,才可以说是成品。或者说它一经问世,即宣告和作者的关系结束,它的阐释权需要读者去完成。
素以凝练含蓄见长的中国古诗,常以一当十,意蕴内敛,许多文本理解起来颇具难度,见仁见智,完全逸出或偏离作者本意的也不鲜见。所以古人云:“诗无达诂。”严羽更在《沧浪诗话》里断言:“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
新诗貌似无语言、文化方面的障碍,容易解读。其实不然。有些新诗具有一种不能完全解读性,无法一字一句地坐实,否则与散文无异。叶圣陶先生感慨“诗歌的意义和情趣,往往在字句之外”,而捕捉字句外的意义和情趣是有难度的。读者既要不断诵读,通过联想、想象,破译意象内涵和诗的整体情境,又得从文本的个性出发启用相应的参悟对策,说穿了最终读懂一首诗某种程度上还要凭借“悟”。
新诗文本价值的最终实现,需要读者结合自我的生命体验与知识积累,进行创造性的“悟读”。有些文本意象、结构的限定性强,内涵相对固定,字面外的再造空间比较狭窄。而大量优秀的诗则属于召唤式结构,诱发读者调动审美经验进行参悟,滋生、想象、创造出一种特殊的心境,离开读者的参和悟,诗美便不复存在了。比如废名的《喜悦是美》,“梦里的光明/我知道这是假的/因为不是善的/我努力睁眼/看见太阳的光线/我喜悦这是真的/因为知道是假的/喜悦是美”。这首诗看似不涉理路,篇首写实还可明白,后五句暗藏的禅机却煞是费解,但若知晓禅宗“在过于玄奥处领悟、在不可思议处思议”的思维方式,可悟出诗在表明世界上某些看似假的东西可能原本都是真的,镜花水月、人生如梦按理是假的,也可能是真的。
新诗之“悟”要有充分依据和良好修养作支撑,盲目介入必会无功而返,最好能有效结合传统的社会学批评和英美新批评派的本体细读方法,兼顾外在的时代因素、作者个性和文本内部的诗歌复杂肌理,把握住诗的情感真谛。如面对卞之琳的《第一盏灯》,需要“知人论世”与细读配合。“鸟吞小石子可以磨食品/兽畏火。人养火乃有文明/与太阳同起同睡的有福了/可是我赞美人间第一盏灯”。首先得摸清卞之琳的喜好和个人风格,即他作诗善于通过水的“淘洗”、火的“提炼”两种功夫,剔除事物的芜杂与表象,进行内在的人生化抽象;诗便时时一沙一天国,一花一世界,以有限寓无限,具体方法是巧施意义间隔和压缩,从不在每句、每段上展开诗意,不愿把话说尽,而是有意孤立地凸现诗歌最小的意义单元即意象,诗意高度密集,常一行一意。然后再以细读法慢慢拆解、品味,发现其作为说理诗却讲究审美移情,以鸟吞石子、兽畏火、太阳、灯等意象和细节来暗示情思,其中第一句似乎可视为第二句的说明,正像鸟吞小石子能够帮助消化、增加营养,人历经种种磨难才会使用火,日渐创造出文明,这又强于兽,并且得力于“火”和文明。有了时间观念,能和太阳同睡同起“享福”了,尾句扣题的“第一盏灯”也就成了人类的文明象征物。原来诗就是在赞美人类的发现和创造,表现诗人多年感悟到的某种“心得”。
作为一个整体,诗美不是分居八方的,读者“悟”诗时掌握一定的修辞美学、语汇美学知识固然十分必要,但还需要清楚诗意存在的方式也即结构美学。有些诗歌理解过程中不能太偏向于微观的或局部的研究,否则就会觉得晦涩难懂。施蛰存的《桥洞》乃是瞬间印象感受的凝聚,人生的神秘旅程充满一个个桥洞——命运环节,过一个桥洞即征服一种神秘,但不论过多少桥洞,前面总有新的桥洞,未进桥洞时前途莫测,出桥洞后前方仍是神秘未知。桥洞究竟象征什么?是神秘,还是命运;是美好的憧憬,还是冰冷的现实?真是神秘得“测不准”,如果能感到诗在象征一种忧郁和神秘兼有的感悟,就抓住了它的精髓。因为现代诗有种不可完全解读性,在这个问题上施蛰存先生说得好,对新诗“既要求解,又要不求甚解,仿佛得之即可”。
读诗讲究“悟”,自然有“悟”多“悟”少、“悟”深“悟”浅之别,只要充分尊重文本,获得与作者相近的一种情绪、一种氛围或基本意味,就算读懂了一首现代诗。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出版人说——
以优质内容供给引领阅读风尚
谈炜萍
在人工智能、物联网、大数据等技术深度融入文化领域的当下,文学出版与文学阅读正在经历新的生态变革。这场以技术为驱动、以媒介融合为特征的产业革新,不仅重构了传统出版模式,更在传播方式与读者接受层面催生出全新范式,形成文学出版与文学阅读双向赋能的新型文化景观。
一般情况下,传统文学出版遵循“选题策划—编辑加工—印刷发行”的线性生产模式,其传播路径呈现单向度特征,阅读场景多囿于纸质图书的静态接受。数据显示,2019年至2023年图书零售市场中,年销量不足5册的品种占比34.3%。其中文学类图书,在整个图书出版框架中市场表现相对式微,凸显出传统文学出版的市场困境。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由于影视、文旅、短视频直播等传播方式的加持,花城出版社的散文集《我的阿勒泰》累计销售超过150万册,印证新媒体传播对文学市场的激活效应。这意味着传统出版需要改变单向传播模式,实现技术赋能下的多维融合传播。
近年,新数字技术的深度应用正在重塑文学出版链条。很多出版机构通过大数据平台构建用户画像系统,实现选题策划的精准化与定制化。同时,跨媒介传播赋予文学出版内容增值的可能。新媒体短视频直播也催生新型图书传播业态,与影视、短视频、文旅等联动,对经典文本再改编,或者渠道反向赋能,如借助大数据算法,对文学内容、装帧形式进行定制……这些都表明,泛文学化已经成为一种社会现象,昭示出文学出版已经探索出较为成熟的“技术赋能+文化创新”融合传播路径。
技术赋能的另一面是文化传播的浅表化危机。一些经典文学作品只需要几分钟就能解读完毕,被简化为情绪符号。有调查问卷显示,短视频驱动的图书购买转化中,完成深度阅读的读者不足15%。当新媒体平台算法推荐主导大部分读者阅读选择时,如何坚守文学的精神价值成为文学传播中的关键话题。
面对新技术传播带来的双重效应,文学出版聚焦的不仅是要“破圈”,还要建立正确的“破圈”战略。坚持内容为王始终是不二法则,优质丰富的文本内容是传播的根基。散文集《我的阿勒泰》市场反响良好,既得益于影视改编的视听赋能,更源于作品题材的独特性,以及作者在写作中将日常生活诗意化。作品饱含艺术感染力和审美创造力,激发出读者对“诗与远方”的期待。另外,有必要创新分级传播方式,构建线上线下不同传播体系,如《人民文学》杂志推行的“线上直播+线下阅卷”的立体传播模式,实现读者分层培育。当然,更关键的是强化价值引领,注重挖掘文学作品的思想价值和社会意义,防止泛娱乐化和唯流量化倾向,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
当前,数字化阅读占比持续攀升,听书、视频讲书越来越受到读者的青睐。在人工智能深度演进的时代,文学创作、出版与阅读的边界加速消融。出版机构需要以更富创造力的姿态,以优质内容供给引领阅读风尚,在技术赋能与文化坚守的辩证统一中,主动融入现代传播格局,寻求跨媒介传播,彰显文学的引领价值。
(作者系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首席编辑)
大学生说——
美妙的精神漫游
石磊
文学是描绘历史风貌、映照时代进程、铭刻文化基因的一个文化生态系统。文学作品是人文风景线,也是时代精神的图谱,具有明显的社会文化属性。文学阅读是人类美妙的精神漫游,也是人类重要的文化实践和创造性活动,在世界范围和人类文明历史进程中至关重要。文学阅读可以满足作者和读者对于想象、理解、对话的需要,拓宽生命的广度和深度。
文学阅读是审美的。好的文学作品是美的载体,以动人的语言魅力和艺术表现力,通过对文字的巧妙运用和对情感的深刻表达,传达出独特的审美意蕴,让人在欣赏的过程中感受到美的力量、收获美感享受,激发个体对美的敏锐感知能力,提高读者的审美情趣和审美鉴赏能力,使读者能更好地理解美和欣赏美,如韵律之美、情感之美、精神之美、意境之美等。
朱光潜先生认为:“美感经验是一种直觉的经验。”文学阅读作为一项审美活动,通过语言、形象、意境等表现形式,令人在心灵深处产生对美的直觉感受。例如,沈从文的《边城》对翠翠月下听歌时“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的通感修辞,将视觉转化为触觉质感,给人以美妙的阅读体验。在文学作品中,作者可以通过细腻的描写、精妙的意象和优美的语言,营造出富有诗意的氛围,审美体验经由对自然风光的直觉感知、对生命本质的反省,升华为哲学沉思,创造出可供读者“诗意栖居”的审美空间,同时以丰富的思想内涵和道德观念提供激励、启迪与引领,帮助读者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
当然,文学的寻美过程是有一定难度的。文学语言的复杂性本身构成一种独特的思维训练。与日常语言或信息性文本不同,文学语言充满隐喻、象征和不确定性,需要读者进行更为复杂的解码活动。理解好的文学作品,需要读者充分运用抽象思维、类比推理和意义联想,在文字的迷阵之中展开“智力游戏”,捕捉作者深埋在文字之间的“言外之意”,挖掘出作者也没有意识到的“深意”。这个过程有利于提升人的思维创造力和审美分辨力。
文学阅读也是在场的。文学创作可以“天马行空”,充分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但这只“风筝”飞得再高再远,也离不开时代语境或者说现实生活这根“线”的牵引。阅读文学作品特别是格局浩大、内容厚重的现实题材小说,可以深化读者对生活现场的认识,在“文本细读—现象归纳—现实反思”的过程中通往深度阅读,深入剖析人物形象,梳理情节发展脉络,揭示主题思想内涵,调动主体意识展开全面思考,从而将阅读过程转化为认知升级,实现从文学文本到现实生活的认知跃迁。还可以通过对比阅读,与现实生活中的相关场景关联起来,形成“文本案例—现实事件”的对照分析。针对叙事内容呈现的日常生存状态、生活面貌,建立现实问题分析框架,将审美体验转化为现实思考,从而在文字的矩阵中感知生活、理解生活甚至是超越生活。
比如,都市日常生活叙事小说犹如现实生活的忠实记录,可以与读者的真实人生相互重叠、相互诠释,“他的故事”就是“我的经历”,“她的人生”就是“我的日常”;这也犹如社会现实的显微镜,放大都市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具体细节,并且通过艺术化处理,呈现出都市生活的复杂性与人性的幽微,揭示被忽视的人生本质和人性真相。通过阅读这个类型的小说,读者可以加深对都市日常生活的认知、理解和体察,启发他们对生活现状和生态环境的关注关心、对都市发展和人性变化的现代性反思、对个体生活的主体性建构等。阅读这些优秀文学作品,可以高效地丰富我们的精神世界,提升道德品格、审美能力和文化素养。作品中蕴藏的智慧与哲理,能够让读者在故事之中汲取力量,从而更加勇敢地面对生活挑战,追求美好前景。
文学阅读还是向新的。在视频文化盛行的时代语境下,人们用于阅读书籍尤其整本书籍的时间正在减少,但观看视频与文学阅读并非对立,读者可以通过互联网媒介促进文学阅读,通过调动个人主观能动性实现动态平衡。当代青年可以合理使用技术工具,主动构建借助短视频促进文学文本阅读的阅读生态。比如可以利用短视频平台发现好的文学作品,筛选注重深度的优质内容作为阅读入口,激发阅读的兴趣,进而培养和保持文学阅读的习惯。具体可以通过关注一些专门讲解文学作品、分享阅读心得的短视频博主,快速而准确地了解大量文学书籍的主体内容、背景知识和精神境界,学习阅读方法、逻辑思维,为系统阅读做好铺垫和准备。通过优质的读书解析类短视频接触经典文学作品,可以快速降低相关作品文本细读的阅读门槛,再沉入作品的深海之中,结合自身对整部作品的深度阅读与批判性思考,通往“熟读精思、切己体察、居敬持志”的美好境界。当然,这个过程之中需要特别警惕流量导向的浅层内容,避免陷入“快餐式”知识陷阱和注意力分散的思维惯性。
新媒介环境下,文学阅读的途径越是多元、手段越是多样,纸质阅读的魅力和价值也越能彰显出来。纸质阅读有利于培养精读、细读、深读的文学阅读习惯,通过写阅读笔记、批注与画思维导图等方式,强化记忆与理解,训练“筛选—沉浸—思考—输出”的深度思维过程。通过设定相对固定的阅读时段,可以培养“每日阅读”的行为习惯,逐渐将文学阅读融入日常生活之中。
从文学阅读到文学书写是一个内化的过程。通过二者的结合,将“输入”转化为“输出”,当代青年可以沉淀思绪,即时表达对现实的洞察和人生的思考,这是对文学阅读成效的一次检验。让阅读培育书写,让书写反哺阅读、升华阅读,从而促进文学阅读习惯的养成,促进个体认知能力的完善、表达能力的提高和思维能力的成长。
(作者系东北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生)

4月17日,江苏省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学院学生正在校图书馆室外阅读区阅读学习。殷朴摄/光明图片

4月16日,浙江省临海市杜桥实验中学学生在校图书室阅读各自喜欢的图书。李泽洲摄/光明图片
《光明日报》(2025年04月23日 14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